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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October 2, 2014

14歲踏上一萬公里以外的路:勇敢是我唯一的選項

『妳怎麼變那麼黑?好久沒看到妳了!』學生家長驚呼著,『她去歐洲兩個月啦!』坐在我旁邊的同事說。『一個人嗎?妳好勇敢!』『她國中沒畢業就自己出國唸書了,對她來說沒差吧!』同事又幫我回答。『是喔!這麼小就一個人出去,妳都不會怕嗎?妳爸媽怎麼捨得把妳丟出去?』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這樣的問句了,我搖搖頭,是我自己要去的,我說。
那時的我怕嗎?我不知道,但我記得十四歲那年我坐在那班飛往紐約的班機上,吐了,從小坐著爸爸的吉普車跑遍台灣的山路,不管路程再怎麼彎曲顛簸,從來不暈車暈船暈機的我居然吐了。打了電話給12,549公里之外的爸爸,他說我可能是太緊張了。我緊張嗎?也許吧,可是腦子裡並沒有裝著「害怕」兩個字,只知道靈魂裏混著興奮、期待著未知。

我記得和媽媽在宿舍裡相擁大哭了五分鐘,『要好好照顧自己。』那時我可能把所有即將來臨的恐懼都哭完了,然後我的來回機票從此變成JFK – TPE, TPE – JFK,十年。
不是第一次一個人離家,卻是第一次一個人在完全陌生的環境裡,我記得一個人在宿舍裡醒來的第一天,一個人走到空蕩蕩的宿舍餐廳,只有一桌南韓女生高聲的以韓語談笑著。『Can I sit here?』光是這一句話我就在腦中演練了好幾次才走過去,她們忽然安靜了下來,好像有點錯愕,卻又馬上說沒問題。其中一個女孩用英語問了我從哪裡來,然後沒有多久她們恢復使用韓語交談,我便被遺忘了,一句話也講不上。我默默的吃完早餐,默默的離開,好像沒有人發現我走了。從小到大都還挺容易打入各種圈子,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體會到什麼叫做「格格不入」—— 沒有人要讓妳知道他們在笑什麼、沒有人要想要和妳連結、沒有人要和妳說妳聽得懂的語言。
然後是第一次的幾何學考試,明明只是計算圖形面積這種在台灣是小學生程度的東西,我卻硬生生的拿了接近不及格的D,只因為題目都是用英文寫的,無法完全了看懂;還有每天 ESL 都要交的英文文章,只有一頁、還是雙倍行距的文章卻被老師改出了一百個文法錯誤,整整一百個。
我怕嗎?我不清楚,因為害怕已經不在選擇中了,我曉得有寂寞、有挫折、有失望、有不甘心,可是好像沒有害怕的餘地,只能面對。
寂寞了就交朋友、遇到挫折就爬起來、感覺失望就換個念頭、不甘心就再努力,這些是勇敢嗎?
「人不會沒事就變得勇敢,直到勇敢是唯一選項。」—— 黃于洋/路過,這個世界教我的事
好多年之後,我在柏林認識了很熱衷於學習語言的美國軍人 C,他問我是從哪裡來的?說英語的美國口音好重,『我覺得自己好丟臉,我好想跟妳一樣能說流利的第二外語。』我叫他不要這樣講,那是因為我為了生存、為了和人溝通而形成的「下場」,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開口就點不到餐點吃、不開口就無法得到問題的解答、不開口我就無法向前進。人生裡有時候遇到的許多挑戰其實都是被硬是塞到懷裡的,沒有逃避或害怕的空間。
『妳聖誕節假期有要回台灣嗎?』體育課時唸十一年級的香港女孩 V 問。我搖搖頭,說我得問我爸媽。我忘了他們那時說了什麼了,反正意思大概是才去三個月而已機票很貴不要回來之類的話。(可是每個同學都要回家。)這句話我只能放在心裡,不能吵著要回去,我沒有別的選擇,開始學著把紐約當成另一個家。
『妳寒假會回來嗎?』在台灣的朋友都在 MSN 上問著,『美國沒有放中國新年。』我一遍又一遍的回答,十年後我早已忘了在台灣新年的團聚是什麼樣子。中秋節、元宵節、端午節被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取代,桌上出現的是火雞不是年糕,是生菜沙拉不是阿嬤的醬油煎蛋。
我總是只在初夏回到台灣,走出機場好像走進溫水游泳池一樣是濕濕黏黏的空氣,臺北的冬天是怎樣的溫度呢?我想像不出來。捷運線一條又一條的蓋、蚵仔煎從35元變成60元、巷口的麵包店上次回來還在這次回來就收了、聽著國中時最好的朋友和一起上了大學的另一個同學聊著學校的事我插不進話、爸媽搬到了新的地方我回到那個不是很認識的家找不到廚房燈在哪、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男生忽然走出咖啡店因為需要抽根菸、阿嬤的頭髮又更白了 ... 。
我發現,其實自己最害怕的不是一個人在外所遇到的憂傷、挫折、或是可能的危險,而是那些每離開十個月再回來就不同的人事物。曾經熟悉的一切都沒有經過我同意的在變,變得不是我以為的那個樣子,可是除了接受這些變化、努力消化著這些有點抽象卻又真實在發生的,好像也沒有其它的辦法了。面對、習慣、再面對、再習慣 ...,一年又一年的過了,離開的這些日子,好像不斷的在失去些什麼。面對這些失去,我怕嗎?要怕什麼?我已經不知道了,只懵懂的體會到這可能就是長大的意思,只知道如果自己緊抓著過去,可能會一直覺得或遺憾、或懊悔、或感傷、或寂寞。然後,我才知道,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只有過不去的自己。
害怕失去、害怕改變,但是放開手,跟著時間的洪流走是對自己好的唯一決定,因為知道失去及改變的同時,我也得到了許多,知道沒有丟掉些什麼,就沒有後來的自己,知道沒有丟掉些什麼,就沒有成長的空間。好像很勇敢、好像很堅強、好像很獨立、但是在別人口裡聽起來很厲害的定義,在自己眼裡卻是非常的模糊,因為心裡曉得大部分時候人們看到的不是一種偽裝就是一種誤會。

攝于 Montreal, Canada (2012年8月)
也不是不怕了,只是養成了即使外在不變、心裡也一直想要求變的習慣;不是不怕了,只是曉得曾經再親密的人終將要離去、再困難或令人苦惱的事都會有結局,然後再遇見、再失去、再遇見、再失去 ... 不斷的輪迴著。聽起來好像很令人沮喪,但其實是理解了學會擁抱失去和改變、用力的去感受一切才是生命想要教我們的事。
害怕沒有用,因為有些好事和壞事是不管再怎麼小心翼翼都會發生的;害怕沒有關係,只是每一次都要讓自己再強壯一點點。人生就是五味雜陳,如果只懂得害怕,便會錯過了其它的感覺,還有路上許多美好的風景。
「Fear is the mind killer.」我說,「Or the life killer.」他說。

沒有什麼過不去的事情,只有過不去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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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分享於女人迷專欄:http://womany.net/read/article/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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